乘船沿著淡水河口駛去，左岸蘆洲區蓋滿了櫛比鱗次的水岸住宅，右岸則是大片的海口濕地與過境的白鷺鷥；如此美景，猶如亂世中的世外桃源，這是哪裡？原來是塵封半世紀的社子島。然而，歲月雖然沒在這片土地留下痕跡，但其居民的心靈卻因長期被漠視而滿目瘡痍…。
文／蕭有涵
攝影／顏志倫、蕭有涵
社子島隸屬台北市士林區所管轄，其轄區末端的島頭公園，是淡水河與基隆河的交會處，周圍有觀音山、大屯山、七星山環繞，就連知名景觀設計師郭中端和曾光宗都曾表示，這座台北市延伸出來的半島，是緩解熱島效應的絕佳風口帶。
康熙47（1708）年，泉州人從大陸渡海來台，在這座島上開墾、定居，成為社子島的祖先。當時的溪州底（今納入福安里）為進出社子島的唯一陸面運輸道路，因此成為當地人口眾多、最為繁盛的地區；爾後，隨著庄頭分布的不同，逐漸延伸出今日的九大聚落；直至1959年，延平北路七段頭，還出現了台北最早的戲院之一「皇宮戲院」，由此可以窺見社子島當年的繁華盛景。
然而1970年，一道突如其來的行政命令，將社子島列為台北地區防洪計畫洪氾區，禁止島內一切建設及土地開發；如今半個世紀過去，家庭人口膨脹、房屋高齡化，即使持有合法的房契和地契，也不得向政府申請危老重建，只好長出奇形怪狀的違章建物，以應對日益限縮、惡化的生活空間。社子島就像是一顆被埋沒的時空膠囊，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。
隨著時間推移，島內的居民、產業日漸凋零，讓建商、投資客愈發虎視眈眈。歷任台北市長皆對社子島提出開發計畫，卻因未能配套妥善的處置辦法而未能兌現；2016年，柯文哲透過i-voting網路票選，以「生態社子島」開發計畫分出勝負。究竟，這份看似美好的未來藍圖隱藏了何種弊端？社子島居民的居住正義又在何方？
遺世社子島前世今生
300多年前，台北發生一場大地震，導致多處地層陷落，形成康熙台北湖；原本居住在社子島的平埔族，為躲避水患，搬遷到今日士林、天母一帶的高地居住。後經百年河水氾濫的沖刷，地處淡水河與基隆河交會處的社子島，成為土壤肥沃的沖積平原，原住民逐漸回流，漢人也進駐開墾，開啟了農耕與漁獵發展的時代。
♦ 與水共生200年 元宵夜弄土地公
社子島的發展歷程，與台北其他地區截然不同；由於這裡地勢低窪，又為兩河交界處，大雨漲潮時易氾濫，退潮時濕地、沼澤顯露，因此當地最主要的交通方式不是搭車，而是乘船。
有別於日治時期富麗堂皇的建築，社子島樸實的雙層紅磚老房，展現了祖先與水共生的百年智慧。
有鑑於此，早在200多年前，社子島便築起兩層樓高的紅磚房，其建築特色雖不同於日治時期富麗堂皇的牌樓及雙層樓房，卻象徵著老祖先與水共生的百年智慧。
日治時期開始，台北地區快速開發，農地大量銳減，讓保有大片農地的社子島、蘆洲、三重等地，成為台北蔬菜供應專區，提供大台北地區1/3的蔬菜量，並以稻米、番薯、蔬菜、甘蔗輸出為大宗。另外，社子島也做起水肥生意，在台北市收購人畜排泄物，除了灌溉島上農業所需，也透過淡水河南運至大稻埕，販售給需要的農戶。
由於農業成為社子島最重要的產業，因此祈求風調雨順，對當地居民具有莫大的意義。一般人都熟知元宵節要參加台東擁有60餘年歷史的「炸寒單」，卻鮮少人知道社子島的「夜弄土地公」也有百餘年歷史；在未受到過多開發干擾之下，請神、遶境、鳴炮等儀式都遵循古禮，原汁原味地保留了在地風情。
社子島自救會發言人李華萍描述，社子島的元宵節比農曆過年還重要，在這一天，嫁出去的女兒會回娘家與家人齊聚一堂，共同參與夜弄土地公的活動。李華萍說，富安里有4處土地公，分別位於中圈（戲台口）、中窟、塭寮和下竹圍（港墘仔）；一大清早，各大庄頭會到土地公廟請神，並依循百年來的固定路線遶境祈福。
同時，家家戶戶還會在土地公途經的轎子下方放鞭炮，祈求土地公保佑今年風調雨順。時至今日，都還能看到4大庄頭分別引領不同路線，抬轎的男丁則頭戴斗笠、打著赤膊，用面巾遮住口鼻，依照不同庄頭而穿著不同顏色的內褲；這樣的裝扮，一來展現種田人的形象，二來打赤膊較不易引火。夜弄土地公，顯示農業對社子島的重要性，也形成當地最獨樹一格的慶典文化。
♦ 1970年繁華嘎然而止
但好景不常，1963年9月10日，超級強颱葛樂禮橫掃台灣北部，單日降雨量高達1000毫米，造成大台北地區多處淹水，同時也讓當時才竣工的石門水庫立刻面臨第一次考驗，以每秒1萬立方公尺的超大水量進行洩洪，然而卻始料未及地引發了下游地區大洪水，水深超過一樓，導致200多人死亡、1萬4000間房屋傾倒，經濟損失超過14億，可謂災情慘重，尤以地處河岸旁的社子島最為嚴重，泡在水中長達3天3夜。
一場葛樂禮颱風，讓台北的水文發生了變化；1970年7月4日，為防止大台北地區再次遭受洪水衝擊，經濟部依照台北地區防洪計畫，在基隆河沿岸的士林區及北投區築起高堤防；但社子島上同屬士林區的福安里、中洲里、富安里（後整併為福安、富洲兩里）卻被定為洪氾區，硬生生地將6000多名居民拒於堤防之外，這堤外三里成為大水來臨被犧牲的第一線砲灰。
不僅如此，禁限建政策也迫使這裡暫停一切土地開發及建設。另外，因中山高速公路的開通，使得原本傲人的農業輸出市場，無法與中南部的菜價競爭，而快速萎縮。一道行政命令，讓社子島從此風雲變色，就像被放棄的城市，塵封在50年前。
進入社子島，彷彿意外闖入了台北60年代的平行時空，這裡沒有一家便利商店，沒有郵局或銀行，沒有高樓大廈，也沒有大型公共建設，只有幾處鐵皮屋搭建的工廠、綠油油的農田、一兩層樓的民宅和未開發的土地。
社子島民眾現在所使用的腳踏車步道，是1997年峻工的防洪堤，高度只有6公尺；但北市府計劃要徵收土地區段，興建9.65公尺高的堤防，以達到200年的防洪標準。
被歸於堤防之外的社子島，每逢大雨，處境更加險峻；直至1973～1978年間，政府才將周圍堤防從2.5公尺不斷加高至4公尺，如今民眾在上面行駛的腳踏車步道，則是1997年完工、高6公尺的防洪堤；另外，前總統陳水扁在擔任台北市長時，曾於島內設立多處抽水站，方便積水快速排出；後又經過基隆河截彎取直、員山子分洪道完工後，才讓洪水不再肆虐。
然而，如今的社子島雖已不再為洪水所苦，卻出現更令人頭痛的問題，就是未能解除的禁限建政令。
公民居住正義 重演時代悲歌
歷任台北市長都曾對社子島提出不同的計畫方案，諸如台北副都心、色情博弈專區、港灣型娛樂區、第三副都心、輕軌捷運結合海濱花都，以及台北曼哈頓計畫等，可惜皆未能順利成形。2016年，台北市長柯文哲舉辦社子島開發計畫票選活動，以i-voting網路投票方式，讓居民決定開發方向，最終以35％的總投票率，通過了「生態社子島」開發提案。
以一般市民的觀點而言，生態社子島的開發走向符合時代趨勢，令人備感振奮，但對多數居民而言，這只是一場假生態、真開發的權力遊戲。
♦ 生態社子島 假生態真開發
李華萍表示，社子島目前居民約1萬多人，以中低收入戶、長者、弱勢人口居多，幾乎不會使用網路科技，資訊更新速度也相對較慢；然而，柯文哲卻在2016年以i-voting的網路票選方式決定社子島未來，實在不合情理。
生態社子島的開發內容分為運河社子島、生態社子島、咱的社子島，以及選前一周才突然蹦出來的「不開發」選項；其不具體的內容和辦法，讓居民看了一頭霧水，紛紛質疑票選活動問題重重，有65％的居民拒絕投票。
而支持開發的居民認為，在漫長的等待歲月中，因禁限建、不得開發的緣故，造成社會資源、人口大量外移，生活水準快速下滑，若再不推進開發，社子島恐怕沒有翻轉命運的一天，因此表示贊成。
但李華萍不認同，因為開發後，社子島僅存的兩間學校──富安國民小學和福安國民中學將被拆遷，當地教育資源會愈發稀少；另外，進行開發表示社子島不再淹水，若想讓資源重新注入、生活得以改善，「解除禁建、原地改建，九大聚落得以保留」不是最好的方式嗎？為何政府不願將就？說穿了，就是一場利益爭奪戰。
然而，台北市政府要順利進行開發，須通過4個階段，分別是都市開發計畫、環境影響評估、防洪計畫和區段徵收。如今，都市開發計畫已然擬定，環境影響評估也沿用前市長郝龍斌通過的方案，以8公尺的填土量墊高地基來執行；但為了解決最後兩道難題，北市府準備將社子島外圍堤防提升至9.65公尺，以達到200年的防洪標準，更將腦筋動到老百姓的私有土地上，強硬採取區段徵收。
1982年，政府開挖二重疏洪道時，蘆洲、三重、五股、新莊的鄰近土地都被政府強制徵收，原住戶被強迫驅離、流離失所；社子島居民擔憂這樣的悲劇會在他們身上重演。
再回頭看1982年戒嚴時期，行政院核定的第一期防洪計畫開始實行，在大漢溪與新店溪交會處開挖二重疏洪道，政府以每坪178～200元的價格強徵、拆遷，導致沿岸居民流離失所、無以維生；如今進入開放的民主時代，堤防外的世界大聲鼓吹自由民主的口號，堤防內社子島的不公不義，卻每分每秒都在發生。
李華萍表示，未來若強制執行區段徵收，淡水河側的土地將會內縮30公尺，基隆河側則退縮80～130公尺，估計將占用近60公頃的私有土地。若借鏡2014年桃園航空城的區段徵收方式，居民的房屋首先會被拆除，並將60％的土地捐給政府，最後回收40％的土地；但這些收回的土地還必須販售出去，否則加上補償金，根本無力購買新房。
而墊高8公尺的地基，會使原本肥沃的沖積地被外來土壤所覆蓋，農產品、原有生態都將因土質不同而產生變質，根本無法兌現所謂的「生態」二字；另外，重新規劃的市鎮道路，不僅保不住夜弄土地公的傳統和九大聚落，也保不住延續珍貴文化資產的人，而最終的結果就是，不再有人記得這片土地發生的事，「社子島」將永遠消失。
♦ 兩期區段徵收 變相驅趕貧戶
內政部預計在2024年達到8年20萬戶的社會住宅供給，12萬戶將由政府直接興建，包租代管民間空餘屋占8萬戶，打進只租不售的租屋市場，成為無力購屋者的消費選擇，也與購屋市場進行相互均衡，穩定人民居住權益。
目前內政部將住宅規劃分為國民住宅、社會住宅、中繼住宅等3種。早期為滿足移民及受災居民的居住需求，政府提供6～20坪的國民住宅，作為農漁民、市民及公教人員的居住空間；但在房價節節攀升之下，許多人仍無力購屋，因此2005年首度出現以8～12坪為主的社會住宅，提供低收入戶與華僑居住。此外，因公共工程被拆遷的住戶，將分配至6～8坪的中繼住宅，以免費或優惠的方式，安置低收入戶及弱勢團體。
其中，國民住宅與中繼住宅都能夠轉售，唯獨社會住宅只租不售；而社子島開發案便是以中繼住宅進行安置，雖然租金為市價的5～7折，但是租期僅為1季到3年不等，最多3年之後，居民又須另謀新處。
按照目前社子島的兩期拆遷計畫，第一期的居民並無分配中繼住宅，僅能拿著前3年的租屋補助，在外地流浪9年，更別提第二期的中繼住宅安置，雖說是最為優惠的選項，但每月仍須負擔4萬500元的承租費用，對於現今年輕的小家庭而言，這樣的費用可說是高得嚇人；更何況是以務農為生，或早已不事生產的弱勢及年長者，其往後的開銷將成一大問題。
而且9年、17年後，這些4000多戶的居民若想再重回「升值版」的社子島，簡直是微乎其微。這樣的徵收與安置方式，不得不讓人懷疑，北市府根本是變相將貧戶強制驅離社子島。
上（12）月12日，福安里里長謝文加為397個中低收入戶等貧老、弱勢族群發聲，他認為社子島被政府禁建多年，社會資源及產業下滑，居民收入低，也沒有良好的生活環境，北市府若要進行開發，應先提出合理補償，落實戶戶安置；但這樣的論點，卻被支持開發派當作標靶，認為是阻擋開發，於是發起罷免投票，引發各界重新關注公民的平等居住權。
李華萍表示：「我們都是有房有地、依法納稅的台北市民，今天拆遷的是社子島，明天拆的不知是誰家。」想改善家園，開發或許是解方，卻不是最好的辦法。妥善安置長期居住在這片土地上，無產權、無戶籍的弱勢、貧戶和長者，才是眼下首項要務；未能聽取民意，而採強制驅離的處置方式，將使政府的公信力遭到質疑。
面積不過300公頃的社子島，延續早期農村、庄頭文化，血緣關係緊密，如今這起開發案，不僅未達到公平及一致性，反倒讓家庭失和、鄰里關係惡化，社區問題因雙方持反對立場而無法解決；挖土機尚未啟動，內鬨和對立早已將社子島撕成碎片。對一向以利益發展為首的台北市而言，這裡可說是最後一片開發寶地；但對以小搏大的居民而言，幾乎不存在居住正義。
回到根本，安居樂業才是民心所向；生活環境得以改善，有能力自食其力並得以溫飽，對任何人而言，都是莫大的幸福。在快速發展的社會中，社子島保留了難能可貴的生態、聚落紋理及人文特色，若能珍視這些無形的文化資產，才能深耕台灣的軟實力；政府對居民做出妥善安置，才能展現民主風範。如何退一步以同理心思考，達到共好共協的社會，才是國家與人民應當致力的目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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