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灣吸引外資力道不足,近幾年都在全世界FDI(外商投資)評比中敬陪末座;究其原因,並非台灣市場太小,也不是台灣法規繁冗,外商最怕的就是政策不明確。
文/鄧鎮銘
攝影/施耀程
當鴻海董事長郭台銘在白宮和美國總統川普同台宣布,將在威斯康辛州投資100億美元,擴大面板廠生產;台灣企業出走美國,就此成為企業界尋求生路的下一個指標。
川普隨後更發表驚人之語,郭台銘的計畫其實不只百億,而是300億美金,讓蔡政府大驚失色。隨著郭台銘的腳步之後,台塑集團也跟進宣布,將在美國市場投資94億美元;川普祭出各項招商優惠辦法,牽動了84家台商爭相衝向美國設廠。新聞界形容,這恐怕是台商近20年來的最大遷徙。
即使政府提出「新南向」和「5+2產業」等政策,財政部也不斷溫情喊話,請企業不要忘本、根留台灣;然而郭台銘只回應了一句話,「企業沒有祖國,市場就是我的祖國,但是不要忘了,我是在哪裡繳稅!」
大企業的商業布局,絕對是市場導向,政府提不出留住企業的計畫、沒有願景,自然怪不了企業。從扁政府時代的「兩兆雙星」,到馬政府時代的「六三三」,這些美麗的拚經濟口號,國人都記憶猶新,但是最後都成了政府的美麗謊言。企業要的是實質計畫,做不到的講得天花亂墜,只是給國人多添一齣笑話題材罷了。
放眼世界,全球最大的經濟市場,只有美國及中國,企業不去那裡打拚,又能去哪裡?台灣畢竟市場小,仰賴出口為主,又在諸多國際型或區域型關稅優惠政策上的協議談判,屢屢受制中國的掣肘,無法順利加入的情況下,大型企業為求生存發展,唯有另尋出路。
留住產業,首先土壤要有養分
「根要留住,首先土壤要有養分」,政府應該思惟,如何營造適合企業發展的環境?台灣天生腹地小、市場小,如何「造市」就顯得更加重要。如何整頓好投資環境,才能培育新創產業?如何讓各個產業在台灣這片土地,都有公平競爭的機會,而不是受政府青睞的產業,發展就會比較順暢等,這些問題都亟待解決。到底企業和民眾真正需要的經濟果實在哪裡?政府必須認真思考。
尤其行政官僚的任事效率,當川普9個月就能核准郭台銘的飛鷹計畫投資案,台灣硬是程序繁瑣地拖個一年半載,這對產業發展或吸引外來投資都是障礙。再加上台灣環評嚴格、勞工保護意識高張,這些都是令外來投資卻步的因素。
「屋漏偏逢連夜雨」,上個月815全台大停電,更凸顯了台灣供電不穩已經檯面化的窘境,雖然政府把罪過全推給一名中油包商的失誤,將停電危機定調為「人為疏失」,但對外資而言,恐怕是個大隱憂。
一名小包商,2分鐘時間,就能引發全台600多萬用戶大停電,凸顯的是台灣脆弱的供電系統。嚴格而論,815的全台斷電,不僅僅是一位小工程師的失誤,它更坐實了政府決策系統及操作崩盤的困境;因為從去年秋季至今,台電因各項電廠事故引發的尖峰備轉容量率不足問題,一直沒有停歇,這絕對會影響外資投入的意願。
台灣市場淺碟,投資環境又如此令人詬病,國際市場邊緣化壓力,一天比一天沉重,企業界無不憂心忡忡;但是蔡政府執政一年多來,似乎施政重點仍然放在年金改革、轉型正義等政治議題上,面對民眾憂心經濟欲振乏力的無奈感受,相對冷漠。
郭台銘說,美國的政治已開始真正走向為經濟服務。的確,當大國思惟都迎向經濟服務,台灣是否更應該調整步伐?
鴻海飛鷹計畫不到9個月就成行,高效率讓鴻海願意砸下百億美元投資美國威州。台灣要改善投資環境,不在市場,不在法規,而是政策不可預測。
聯合國2015年《世界投資報告》,台灣吸引外資在全球211個國家或地區中,排名倒數第五;這不是最糟糕的成績,在2011年,因為凱雷、AIG、美商大都會等出脫資產,台灣FDI(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外商直接投資)首度出現赤字,排名全球第210名,幾乎墊底。近10年來,台灣吸引外資一路下滑,是不爭的事實。
台灣2015年外人直接投資金額24億美元,年減幅度約14.9%,為香港、新加坡、南韓亞洲四小龍中,外人直接投資金額最低者。
中經院WTO及RTA中心副執行長李淳表示,台灣過去10年來,外人投資FDI的排名,在亞洲幾乎都是最後一名,這個情況存在已久;於是出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,就是來台投資減少,但我們對外投資卻一直增加,這中間的落差便產生了「投資赤字」,也就是貿易赤字(investment deflation),亦即出去的多、進來的少。
投資赤字的背後,會連帶引發很多狀況,包括就業機會的消失、新技術動能下降、新經濟模式緩步等。因為如果對外投資是生產製造業,必然會把就業機會帶走;而新的技術、新的經營方式,因外人的貢獻愈來愈少,台灣就會逐漸跟不上國際市場。
台灣30年前經濟起飛,其實大量仰賴於外人投資,例如加工出口區生產製造,甚至台積電也是美國高端技術與台灣技術合作、回流台灣的典型。即便是服務業,像麥當勞、大型百貨公司等,都是外資大量投入的模式,如今可能都將要退場。
但是,外資退場的真正理由是什麼?市場說法紛紜,一說是台灣市場太小,一說是台灣的法規很繁瑣。
李淳分析指出,台灣市場太小,理論上可能站不住腳,因為像比利時、荷蘭、盧森堡、新加坡的外來投資,應該要比台灣更少才對,因為他們的土地面積及人口都比台灣小,但事實卻相反。
馬來西亞是個更好的例子,馬來西亞人口與台灣相去不遠,但它的外人投資卻幾乎是台灣的2到3倍。所以市場大小,看起來並不是決定外資投入的主觀條件。
如果不是市場大小問題,那麼就是法規繁瑣的阻撓囉!但真是這樣嗎?台灣在世銀去(2016)年全球190個經濟體的經商環境評比報告中,「國際競爭力」指標與「經商便利度」指標排名,都在10名左右,表現都非常好;這是兩個國際比較會做跨國性比較的項目,足證台灣的法規並不是綁住外商的主要因素。
從以上分析觀察,台灣最近外人投資的低迷,既不是台灣市場太小問題,也不是法規繁瑣問題,至少從國際組織的調查分析,並不是投資法規限縮了外人投資台灣的信心。「問題是出在,政府政策的搖擺!」李淳認為。
政府必須先改善投資環境:投資案審查改為事後報備,讓資金先進場;審查要件具體化、明文化,避免人治濫權,讓市場不可預測,影響外資投產意願。
就產業來說,最怕的就是政策不明確。他們不怕法規刁難、也不怕法規嚴格;再刁難、再嚴格、再貪汙,他們都有辦法應付,只要在可預測範圍內都行。外商最怕的就是不可預測,今天可以的,明天不行。
台北市永春都更案延宕16年,去年風光動工,但興建一年後,上(8)月最高行政法院判決北市府敗訴定讞,釘子戶勝出;這將意味著,永春都更案的都市更新事業計畫及權利變換計畫被核定撤銷,建照亦隨之失效,變成百位居民有家歸不得。這就是台灣在客觀環境中,充滿許多不確定因素。
最慘的一個案例,就是中嘉有線電視。中嘉有線電視是由外資私募基金進場投資,為什麼國內資金沒有介入?因為20年前有線電視市場異常混亂、龍蛇雜陳,只有外資基金敢進場。
私募基金的經營方式,舉例來說,就是去買一個爛尾樓,然後把它徹底改裝,變成一棟漂亮的洋樓,然後再將它高價出售,中嘉就是如此模式。他們有能耐擺平黑白兩道,然後把它的財務建置成正規公司的規格,系統完全數位化,達到國際標準。11年前,他們完成改裝,決定要獲利了結出場;當初是以200億買進,現在以600億出脫,要賣給本地業者。
然而,中嘉出售案前後經過6年、3次交易,卻全部槓龜;先是旺中集團有興趣,但爆發了紅色媒體事件,所以就破局了;再來是頂新,不巧又碰上黑心毒油事件被滅頂;最近一次是遠東集團,本來NCC都審查通過了,但政黨輪替後翻案重審,最後卡在「黨政軍條款」而破局。中嘉的投資股東至今還離不開台灣,真可說是三聲無奈。
這就是外人投資,卻想走也走不掉,無法自由退場的典型問題。其實今年年初,也有傳出有些外資銀行覺得獲利不高,想要退場卻被金管會強留的消息;政府以有礙觀瞻、會影響台灣形象的理由強迫外資留人。更早之前,南山人壽也碰過這種想走、走不掉的問題。
其他外商都看在眼裡,台灣市場進去不易,出來更難。在這種情況下,不可預測性就成了外商卻步的主因。當亞洲每個市場都相對獲利很高的情況下,他們當然會選擇能在操控範圍下營運的市場進去。
就算法規很落後,但終究是可預測的,譬如說中國、印尼、越南、菲律賓…等,這些國家的法規,遠遠落後於台灣現狀,就算再貪汙腐敗,但是它可預測,外資就願意冒險進場。
不可預測性其實才是台灣最大的問題。很多投資案走到一半,突然跳出環評問題,或是當初環評已經通過,又被要求第二次環評。這些不可預測性,碰到選舉的時候尤甚,這是外資面臨的最大困擾。
所謂不可預測,意味著無法評估風險,同時也無法評估獲利,因為獲利很可能被這種不可預測性全部消耗殆盡。在台灣投資無法計算風險,因此也導致無法計算獲利,所以乾脆不要來;台灣被外資bypass跳過去,其實最關鍵問題就是政策不可預測。
請政府明快改善政策搖擺的致命傷
郭台銘之前曾經強調,另一個不可預測性就是行政程序的部分;企業如果受到總統青睞,可能半年就OK,但如果沒有獲得關愛的眼神,可能3年都拿不到許可。這也是台灣另一個不可預測的風險,因為這些都和資金取得有關,資金獲得的時間長短,也是風險之一。
李淳認為,政府應該明快地針對這些不可測因素,力求改善。首先,對投資案的審查可改為事後報備制;像台灣現在是每超過100萬美元的投資,都需要事先審查,這個部分在美日國家,都用負面表列的方式,只有電信、金融才需要事先審查。另外,如20億美元以上的投資,才需事先審查,其他的就先進場投資,以加速投資腳步。
我們可以讓投資者先開始營運,3個月後再補辦申請,等於是採報備制,也就是原則不需審查,例外才需審查。這樣就可以擺脫審查的曠日廢時。
其次,對投資案審查要件應具體化,像中嘉的退場,何種情況許可、何種情況不許可,條件應該先列出來;但現在是統統交給主管機關做一個很抽象的評估,於是便產生一個嚴重問題,就是連法院都無法審理,因為沒有判定的標準。
政府做事很喜歡運用空洞的授權,因為可以針對個案去調整,可是這卻是導致市場不可預測的來源。所以審查標準的具體化及明文化,是政府第二個必須改善的政策。
台灣常常批評對岸是人治社會,但反觀我們自己,不要說政黨輪替、政府換人做,下位者必須觀風向;即便是同一個政府的不同部長,也許對同一件事,都可能持不同意見。
我們經常是換部長就換政策,但是換政策,前面做了一半的事情,後面的主事者到底認不認帳?像台新金合併彰銀案,也不必去論誰是誰非,如今陷入歹戲拖棚,就是政策不可預測性所導致。
其實外資都會看在眼裡,他們也會設想,若投資台灣,將來會不會也陷入這種進不了又退不得的泥淖!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