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謝璦竹
已實施30多年的融合教育突然出現在一般民眾眼前。台北市一名特教生月前在教室毆打老師,引發各界關注普通生、特教生同在一班的「融合式教育政策」。與此同時,台北市某公立明星國小特教生John(化名)因疑似遭到霸凌,差點跳樓,這則沒有受到太大關注的新聞則凸顯出,融合教育另一個面向的問題。
為避免特教生被標籤化,融合教育已成為國際趨勢,台灣也從1990年代開始實施。教育部次長林騰蛟表示,目前96%身心障礙學生進入普通班級,「普特融合」是常態,只有極少數中重度智能障礙的孩子單獨上特教班或特教學校,以高雄市來說,必須智商在55以下,且還需要家長同意。
身心障礙學生與一般學生在普通教育環境中一起生活與學習,源於1960年代自北歐傳入歐美各國的「正常化原則」。此原則訴求社會拋棄隔離措施,積極提供身心障礙者普遍的社會互動及經驗。
不過,融合教育實施以來,一直有檢討的聲浪,對一般生的家長來說,他們擔心特教生會拖累自己孩子的學習;對特教生的家長來說,也多少憂慮孩子被霸凌;而對老師來說,普特融合上課的難度大幅加大,尤其在有升學壓力的情況下,常常很難兼顧。
《特殊教育法》中,所規範的身心障礙分為13種,另外,資賦優異也屬於《特教法》規範的範圍,另分為6種。而兼具身障與資優者,則為雙殊生。目前全台高中以下(含)身心障礙特教生超過11萬人。
如前述新聞中,疑遭霸凌的北市明星國小特教生John,就屬於兼有情緒障礙、自閉(亞斯伯格症)以及數理資優的「身障資優生」。高雄市光華國中特教老師賴玫吟說,這類資優生的教育引導,會比單純資優生更加複雜、困難。在師範教育的特教學分,也沒有針對雙殊生的類別,「大學時就按障別分流分組了。」
融合教育的實施方式是平常課程與一般生融合上課,但依照特教生的個別需求,另外由特教老師上課,通常是利用午餐時間或自由學習時間。另外,若課堂上發生狀況,老師也可以隨時請特教老師支援,將孩子帶開學習。不過,每位老師的處理方式不同,如前述發生衝突的情形,恐怕也並非少見。
緊密的普特、親師合作
「融合教育是潮流所趨,但配套措施都沒有到位,特教與資源班老師就是盡量提供最好的服務。」高雄市大寮國中資料組組長王文應無奈地說,現在的政策就是零拒絕,強調「以學生為主體」,因此也愈來愈「融合」。
上述情緒障礙的特教生毆打老師爆出新聞後,教育部檢討表示,班級內每安置1名身心障礙學生,縣市主管機關應評估減少該班人數1到3人。另外,教育部也承諾,今(2024)年起,4年內增加特教助理員1,600位。但據了解,情緒障礙生不包含在內。
值得注意的是,助理員並非特教師資,而是屬於約聘人員,工作不穩定,雖然門檻低,只需高中學歷即可應徵,但工作五花八門,並不好請,例如協助肢障學生上廁所等。
「其實最理想的助理員就是特教生家長,一般人不太可能為了一名學生每天僅2到3小時的鐘點費而來應徵。」王文應說,然而,特教生家長有時又不符合教育當局的助理員資格。也有些導師會安排同學為特教生的小天使,協助身心障礙同學生活適應、課業問題,以及安排小天使在分組活動教學時主動願意與身心障礙同學一組。另外,如為肢體障礙者,還可以聘請物理治療師。
普通中學的特教助理員薪水按工作時數計算,只有特教學校的助理員才有月薪,更不利的是,不管是助理員還是物理治療師,名額都必須依個案申請,教育局有一個專門的委員會進行審核,並非所有個案都能申請通過,即使通過,薪資發放也需由各校先墊支,否則若等國教署撥款下來,就難以按月支領。
依照標準做法,學期初導師、家長與特教老師(或稱個管老師)會一起開會,了解孩子的需求,稱為個別化教育計畫(IEP),若為資優學生,則有個別輔導計畫(IGP)。許多特教生的導師、家長與特教師間,還會有Line群組。不過這也是因人而異,差別有時很大。
例如,前述台北明星國小特教生John的家長就抱怨,該生自五年級起,IEP會議就沒有召開,而改為紙本。「孩子從小一到小四都很好,導師與特教師之間都能彼此合作,孩子也一直有進步。」
低年級時,由於John的情緒障礙導致與其他孩子發生衝突,家長常常被叫到學校向其他家長道歉,但中年級以後,這種情況明顯減少,顯見特教輔導收效。可惜的是,五年級後換導師,「他們學校的特教老師看起來很弱勢,無法跟導師對抗。」John的父親說。
融合教育需要大量的溝通與合作,前述特教生毆打老師的衝突,是發生在代課老師上課時,由於代課老師不清楚學生的特殊需求,導致師生衝突。
賴玫吟說,特教需要緊密的親師合作,如果平常沒有建立好默契,合作就難以發揮。她舉例,自己曾有個學生是自閉、過動加上妥瑞氏症,孩子常見的情形是不知道自己有情緒,一來就哭,這時她只好讓其他孩子寫作業,她則專心處理孩子的情緒(特教生人數若比較多,就會成立資源班,視學生多寡是否跨年級上課)。
她會透過正向行為改變,讓孩子握壓力球或是揍沙包,並與家長溝通,不要再因為孩子在學校犯錯而處罰孩子,因為「一錯不二罰」,學校已經罰過了,回到家就不要再罰了。因此聯絡簿很重要,老師按理要把這些事項記錄在聯絡簿中。
如果是常常要跳樓的學生,除了要寫自殺評估表,以及把教室安排在一樓,或是學校在高樓層安裝護網,賴玫吟會引導孩子把跳樓轉向「我要揍老師」,然後再轉向揍沙包。
John也曾經嘗試跳樓,他的父親說,孩子嘗試跳樓的時候正在上自然課,但他並不怪自然課老師,而認為是導師一年多來對孩子的冷嘲熱諷,才是主因,例如,導師常常拿John做例子來造句,歧視性的語言令孩子難堪。
對此,賴玫吟也提到,曾有視障學生要參加露營,導師要求家長簽切結書,否則就不讓孩子參加;但另一班的導師就不同,透過安排同學做小天使,給予小天使加分等做法,努力做到融合教育。
特教師斷層 特教經費捉襟見肘
特教工作沉重,特教老師卻日益稀少;王文應說,他和大學同學間常感嘆,在他們這一屆之後,學校幾乎就沒有新的特教老師了,他們目前40多歲,未來退休後,特教老師能否銜接得上?
據報導,立委羅廷瑋質詢教育部,過去15年來,兩度在立法院承諾要調整特教師生比到1:8,但全都跳票,「已經騙兩次了。」尤其新北市幼兒園特教師生比竟然是1比41,「這是什麼工作量?」
不只特教老師不足,特教預算也少得可憐。特教班每班一年有1萬元的特教經費,提供特教老師運用,但這筆經費需用來支付教具、心評費用與個案報告等,完全不夠用。
教育部規定,國小升國中時,特教身分要重新鑑定,因此,特教生從國小升國中時,必須開轉銜會議,國中老師要對即將進入該校的特教生進行心理評鑑,並撰寫個案報告。「光是魏氏智力測驗,在專業機構做一次就要3,000元,還要預約很久,但學校不會向家長收費,而從這筆特教經費中支應。」賴玫吟說。
心評工作繁重,責任也大。如前述,特教師平常要上課、輔導,而心理評鑑種類繁多,還要訪談家長與學生,對於特教師用心在教學上並無助益,因此特教師都希望心評能專職化,不要占用特教師的時間、經費。
完成心評後,接著是編班會議,這也是決定學生命運的關鍵時刻,如果遇到好的導師,特教生就有機會與一般生融合受教,但若遇到不懂特教精神的導師,則特教生就很容易受到霸凌,且霸凌不一定只來自同學,有時甚至來自老師。
「《特教法》有規定要適性導師,但學校並無強制老師接受特教生的權限,有時找不到自願的導師,只好抽籤決定。」王文應說。何謂適性導師?《特教法》並無明文規定,一般師範教育雖然有3學分的特教學分,但基本上只是有如通識課程的基本知識,並無深入教老師如何教育特教生的實用技巧。
John的父親認為,擔任特教導師應規定,須補上特教增能課,「校長都必須經特教增能,既然要融合教育,導師就是教室裡的國王,怎能不懂特教?」然而,不管是不是在重視升學的明星學校,校長都傾向更重視成績,因此能把成績帶起來的老師是王牌,John的五六年級導師就是受到其他家長喜愛的導師。
更爭議的是,該導師聯合其他家長,將John的輔導個資洩漏給臉書粉專。此事起於家長希望孩子配戴錄音筆上學,不是為了蒐證,而是為了自保,也是因為親師的溝通與信任已經瓦解,加上孩子畢竟有情緒障礙,錄音也可以避免冤枉別人,但此舉立即引起學校警覺,自此對立愈發嚴重。
每個孩子都是寶
教育本是百年樹人的文化資本投資,是國家重大政策,但當前特教與資源班的老師卻更像是服務業,而在配套措施總是不到位的限制下,只能仰賴特教老師的愛心。
高雄市溪埔國中資源班教師黃鳳珠說,當特教老師雖然辛苦,但陪伴孩子成長仍然很有成就感。她曾有學生發生性平案件,孩子一開始不敢講,在她耐心細心詢問下,因為孩子信任她,才慢慢講出發生的事情,最終揭發了惡行,讓法律來保護孩子。能成為孩子信任的老師、保護孩子,陪伴孩子成長,她認為很有價值。
每個孩子都是寶,希望政府不要再輕忽特殊教育,而能真正完善所有配套政策與措施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