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／謝璦竹
在一齣韓劇中，年老失智的父親與每天玩虛擬貨幣的小兒子同住，一天夜裡，父親突然逝去，小兒子通知兄嫂父親的死訊後，本來大家想草草辦個喪禮，不料檢察官說要驗屍；驗屍後卻發現死因不單純，一路追查父親當天的行蹤，竟發現當天因為下雨，父親拿著雨傘趕往附近的小學，要去「接孩子下課」！途中被一輛腳踏車撞到，原本有心臟病的父親表面看起來沒事，回到家卻在睡夢中逝去。
儘管是戲劇，這卻是失智老人常見的情形。臉書上有人分享，母親在去年母親節去世了，去世前某一晚，失智且無法行走的母親，卻蠕動身體移到床邊，滑落坐在地上，兄長發現趕忙抱起媽媽，問媽媽，「你起來要幹什麼？」媽媽說，「我要煮飯給孩子吃。」
父母親一輩子照顧孩子，即使老年失智了，什麼都忘記了，卻還記著要去接小孩，要幫孩子做飯。
作家張曼娟近年的散文作品，常圍繞著照顧者的心境探討，正因其父母突然間重病，尤其母親也受失智之苦。在母親節，她在報章發表了一篇短文《給母親的情書_見證天使之路》，憶起幼時她膽怯而憂傷，很不容易融入群體，孤單一人又感到恐懼。母親常對她說：「不要怕，只要信。」
母親對她說，每個孩子來到世上，上帝就會派兩個守護天使在她身邊，讓她不受傷害，除非那個孩子做了不該做的壞事，天使才會離開她。
「每天晚上臨睡前，我都會為妳禱告。」不管是張曼娟碰見了懸而未決的事，甚至是她的朋友遇到生死交關，母親會牽著她一起跪下，說：「不要怕，我們來禱告。」她深信母親的祈禱，都蒙賜福，因為母親的心是潔淨的聖殿。
誰說不是呢？每個人來到世上，都有父親與母親，這就是上帝╱佛為每個孩子派的天使。
俗話常說，養兒方知父母恩，那麼，當陪伴父母老去時，我們是否也驚覺自己有一天也會老呢？
張曼娟認為，台灣媒體瀰漫「恐老情結」（恐怕不只台灣媒體）。老，是我們從未學習、也避免思考的事；當它赫然降臨時，只能驚惶無措、困惑惱怒。
如果我們能明白自己有一天也會老，或許當陪伴父母老去時，我們心中是平安且喜樂的。對父母的孝養，就像是提前為自己存養老金，孩子在父母的身教中，自然而然便學會了孝順。
當然不見得是如此「功利」的盤算，對那些沒有孩子的人，孝養父母同樣是人生珍貴的歷程。張曼娟說，照顧都是些看似不重要的小事，日復一日地重複著，直到最後。「最後之後呢？這些小事成為閃閃發亮的珍貴回憶，唯照顧者獨家擁有。」
孝養父母需凝聚社會的共識
「子欲養而親不待」是為人兒女最大的傷痛，能夠照顧父母是兒女的福氣，然而，照顧者其實是非常辛苦、非常無助，甚至非常孤獨的，尤其現代人雖然長壽，但臥床時間也同步拉長，照顧長者需要國家與社會共同的支持。古時官員若遇到父喪，必須守喪3年，這便是一種社會整體對孝養父母的共識。幾年前，張曼娟父母相繼生病，她突然間要面對獨力照顧雙親的沉重負擔。
張曼娟在她的《以我之名》書中，描述了父母相繼重病的那天。
「2015年10月27日，我的人生被劈為兩半，從此風雲變色。」』張曼娟說。就在那天，張曼娟接到母親倉皇的來電，告知父親突然站不起來，已叫救護車送醫！
更糟糕的是，不只父親因高血壓而中風，母親也出現失智的徵兆，在醫院裡說要上廁所，一去就去了半個多小時，竟是迷了路。
在她《給母親的情書》一文中，她寫道：
「媽媽，我是誰？」
點頭，沒有回答。
「媽媽，妳知道我是誰嗎？」
「我的伙伴。」她徐徐地說。
「伙伴？是同事的意思嗎？」
「對。」她和煦地說：「妳是我的同事。」
「那，妳有沒有小孩？」
她搖搖頭。
「妳沒有小孩？妳沒有生過小孩嗎？」
「沒有。」
張曼娟的母親失智4年半了，原本都維持得很好，然而，一個月之前，各種狀況突然直線下墜。原本行動自如的母親突然連站都站不起來，甚至無法自己吃飯、如廁，認不得任何人，也不知道自己是誰。「她終於進入一個無論我們如何伸長手臂，用盡全力也拉不回來的異時空。」
恐老文化摧殘孝道
相信許多人都曾經有不為人道的照顧經歷，每個人或許都默默地承受著悲傷，而很少能與人訴說。或許因為張曼娟是一位作家，她傾訴著照顧者的內心世界，讓我們對這個社會對待老年的姿態，有所反思。
她的父母是「難民」，父親是跟隨國軍來台的老兵，母親跟著兄嫂來台後，念了護校，最後成為醫院藥房的主管。
她在許多文章中都不斷回憶著父母的人生故事，用回憶與述說活出父母的生命。
在《天上有顆孤獨星》一書中，在中唐詩人張籍的「欲祭疑君在，天涯哭此時」詩句中，她看到自己父親兵馬倥傯的一生。
這篇〈永不停泊的難民船〉，文章從父親的惡夢說起，最後才知道，父親的惡夢是什麼。
張曼娟父親的惡夢，在90歲時，發展為思覺失調症，整整三天三夜，父親向張曼娟訴說往事，不吃也不睡。
父親原本在一座島上戍守，有位艦上的袍澤想下船，於是與父親調換，他才剛上艦去，那個島就被攻陷，全軍覆沒了。父親在艦上待了三個月，因為二伯結婚，請假回台灣，沒想到那艘軍艦被炸沉了！
兩度死裡逃生，旁人或許以為張曼娟的父親應該慶幸，沒想到這卻是他終生的惡夢。
軍艦被擊沉後，軍方舉辦了公祭，讓父親寫一篇祭文宣讀，哀悼同袍，講到這裡，父親渾身顫抖，喘息濁重，無助地看著張曼娟，放聲痛哭說：「我要怎麼寫啊？他們，他們都死了，我卻活著，我應該跟他們一起死，死的人應該是我啊！」
張曼娟說，父親的生命，就像一艘永遠飄蕩、無法停泊的難民船，難民們被同袍反覆死去的惡夢，緊緊綑縛…。
也許正因為父親內心深處難以療癒的悲痛，讓護理師的母親一生呵護。
張曼娟的母親原是一個能幹的職業女性，順從父親的要求，她辭去工作，全心照顧家庭。儘管母親自認生活無缺，非常幸福，在張曼娟看來，母親這一生受了不少苦，最苦的可能是自己的孩子被過繼給二伯。
母親在她懂事以後，告訴她：「弟弟被抱走，坐月子的每一天我都哭，一直大出血…。」張曼娟為母親的認命而痛苦，但母親深愛父親，雖然痛苦，卻無怨無悔。
就像是刻意與母親背道而馳，張曼娟說自己一生，沒有愛過任何人甚於愛自己，解答了她一生未婚的原因。
然而，母親節前夕，張曼娟問自己，在愛的功課上，在人生的幸福感上，自己比母親強嗎？在張曼娟心中，母親永遠是不可能超越的，有如春天的陽光照在小草上。
佛在《父母恩重難報經》中曾開示，母親孕育哺餵孩子，恩情深重。然而，現代社會愈來愈不重視孝道，往往以為對長輩的照顧只需要長照體系，把孝道簡化為身體的照顧；其實心的照顧，遠比身體的照顧更重要。
今之社會，其實連長照體系都尚在萌芽階段，距離完備尚遠，甚至有恐老文化，孔子「老吾老，以及人之老」的大同世界，是愈來愈遙遠了。
在人生道路上，張曼娟常常向孔子學習。
上無愧祖先 下不負子孫
中國人的孝順有兩層意義，上要無愧於祖先，下要不負於子孫。無愧於祖先，大家都懂，但不負於子孫是什麼？
對此，張曼娟帶起的「中年書學」與「大人之學」，正是解答這句話最好的詮釋：中年，是歲月的累積，大人，卻是人生的修為。
張曼娟常常引述孔子，在邁入中年以後，以往總是仰視的古人，在人生閱歷達到中年應有的成熟階段後，張曼娟覺得自己終於可以以平視的視角，與古人對話。
張曼娟全心地擁抱中年，她常常思考孔子的「從心所欲而不逾矩」，她用非常時尚的話來描述，叫做「氣派的大人」。
大人，就是孔子口中的君子，「君子坦蕩蕩，小人長戚戚，」她說，君子活在善意的世界，小人活在惡意的世界。「君子固窮，小人窮斯濫矣。」
因此，張曼娟也主張，每個人都該學習「父母學」，大學應開設相關學分，因為學習如何做父母，是一個人格培養的過程。
老年是重要的生命階段
釋迦牟尼佛因為見到了生老病死，才開悟而修行，可見老年是多重要的生命階段，如果我們的文化一味地崇尚年輕，畏懼甚至妖魔化老年，是否是一種系統化地阻礙開悟呢？
張曼娟說，來到老年，「從焦躁煩悶走到清涼之地」，讓我們可以放下許多重擔，整理出一個更和諧美好的世界，而後好好告別。老年是人生不可缺乏的一個重要階段，與其說孩子是我們的未來，不如說，「老」才是我們的未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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